〈第六章〉旅行之時,來自黑暗的訪客
黑夜總是靜悄悄的來臨、靜悄悄地退去,稍一不注意,就會被它吞噬。然而,他卻是我的最愛,因為在我出生之際,黑暗已經來臨了,並且在我十六歲之前,它從未退去。
「喂,都睡一天了,守夜別再睡啦!」
我張開閉上沒多久的眼,冷冷瞪著萊亞,不耐煩地跟他說:「我沒在睡。」
「可是你閉上眼了。」他用長樹枝挑著面前火堆中燃燒的枝條,和我一樣頗沒耐心的說:「閉上眼就代表你想睡。而且閉上眼會讓你警戒度更高,你會撐不到天亮。」
「哼,我和你不一樣。」聽著他的長篇大論,我感到不滿,乾脆轉身背對火堆,也背對他說:「黑暗才讓我放鬆。」
這句話我說的很輕,輕到我覺得似乎裡頭夾雜著溫柔和感傷,但我明明只想要陳述一個事實。我聽見背後萊亞放下樹枝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開始做旅行者?」萊亞問。我微微偏頭,用眼角餘光看見他正著迷似的望著火堆,他沒看我,說:「為了讓你誠實以對,我先說吧!我從三歲。我是被一名單兵旅行者養大的。」
接下來是沉默,他在等待我的答案。這時刻,我覺得我不再像我自己,腦袋裡浮現一幕幕在組織裡生活的景象。我該如何跟他說?我根本沒做過旅行者,我從事的是比旅行者更為低劣的地下殺手的工作,而這工作是永遠被人唾棄的。我咬著嘴唇,但很快放開。不能讓萊亞知道我現在的焦慮,我必須表現的自然,騙過所有人。
「我記不清楚。」我說,聲音和平常一樣平淡:「應該是在六歲。」
是六歲,我接受組織訓練一年半後,開始在外殺人的歲數。我想,那應該是我確定成為殺手的一天。
「喔?那你為什麼要成為旅行者?」萊亞又問,同時也先說:「我跟著旅行者長大,自然也就成為旅行者了。你呢?」
「我不想說這些事。」出乎我預料,我可以說是激動地說出這幾個字。我說完後一愣,發現萊亞也臉色呆滯的望著我,馬上把臉別開,我不想讓萊亞看見我現在的表情。
應該很不像我應該有的表情吧!在他眼中,我或許是永遠對他冷漠、對他永遠不表現出信任的,可是現在,我竟然對他真的大吼,這對他來說,代表著什麼?
「抱歉。」萊亞什麼都沒有問,只說了:「或許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我不會再問了。」
「你知道就好。」我一咬牙,隨著他的話說下去,儘管這樣會讓我覺得他會生氣。
但他沒有生氣,他又拿起長樹枝開始撥弄火堆。過了不久,似乎是忍不住了,我見他掙扎一陣子,最後說:「銀梓,有些事還是放開比較輕鬆……」
有一剎那,在轉瞬之間,我想殺了萊亞。
我就是想殺了他,不論為什麼。是他說出了和卡赫一樣的話?還是他那個什麼都懂的語氣?
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壓下那股暴戾之氣,開口,用平板到毫無感情的話對他說:「你不會懂的。再問,我會殺了你。」
我摸摸腰上的匕首,確定它還在,這才閉上眼。這次萊亞沒譴責我任何話。
我不記得過了多久,反正四周有異變,我就醒來了。往四周掃視,萊亞依然保持我閉上眼前的姿勢,火堆的火焰小了一些,沒有一開始兇猛。四周的黑變得更黑了,月亮被茂密的樹叢遮住,星星也因為厚厚的雲層而深陷在內。
確定萊亞沒有發現我已醒,我迷上眼搜尋著我感覺到的不對勁。有一條線,灰色的線在眾多艾維旅團的旅行者中算是稀少的存在,而這條線又有著輕微的顫抖,傳出的訊息讓人心生疑惑。
它在感受四周的一切,很緩慢的,似乎知道這裡已經被萊亞的線包圍的密不透風,但它還是小心翼翼的在四周移動。
離奇的事,這條線移動速度雖慢,卻沒有碰上任何一條屬於萊亞的線,彷彿他已經知道萊亞的線在哪處。
這可不是件好事情,會有這種情況不是線的主人和萊亞有相同的實力可以看見他的線,就是他身上有特殊的器具可以輔助他看見萊亞的線。我希望是後者,因為那輔助器對於沒有線的我根本是等同虛無。
先緩慢移動,和另一縷線交結,產生的分叉有再去和另一縷線交結,如此編織下去。我瞇著眼看著那縷灰色的線在空中避開萊亞的線並交結出另一面可以瞬間制服萊亞的網子,不安的第六感逐漸在提醒著我,這個人,或許真的具有和萊亞等同的實力。
但他的線為什麼是灰色的,就不在我注意範圍了。反正只要心靈不純潔的線控師線都是灰色的,這種人通常都犯過不道德的事,如虐待或強姦之類。
我動了動,像是剛睡醒一樣張開雙眼,瞄了一眼萊亞,我對他說:「我去上個廁所。」
萊亞點點頭,眼神帶有睏意,他好心的提醒:「小心一點。」
我從帳篷旁邊拿起油燈點燃,點個頭,算是給萊亞知道,就往森林的外圍走去。
線是從這個方向來的。那名線師的包圍網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一,如果要繼續完成剩下的三分之二仍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我漫不經心的看著四周,逐漸找出四周那名線師所佈置的稀疏的線。很高明,我在樹下線師沒有佈到線的地方熄滅了油燈,或許會讓萊亞感到不對勁,但也只有這樣才能接近那名線師。
反正萊亞一動,顯示就會動作,到時候他還要一段時間解決那些線才能追上我。
「喂,銀梓,你怎麼把燈熄掉了?」萊亞果然察覺到這裡,他想坐起身往我這裏走過來,卻在起身之時動作僵在半空中。微微睜大的眼神望著我:「難道你……」
「不是我。」我不給他在思考的時間,邪魅一笑,就往林子裏衝去。
根據剛才觀察,線控師大概在距離一分鐘的路程內,速度開至最大只需要三十秒。
不過不愧是不乾淨的心靈,做事也不怎麼乾淨。才一衝進樹林裡就分別聽到四周同樣有著樹葉被人踩裂發出的清脆聲響,粗略估計,有另外四名線控師和其他近十名的武者。
線控師好解決,他們一施展線,森林裡就到處都是銀白色的線,拔出匕首四處切一切就解決了,連十秒都不用。
武者無法使用線,在面對操線師時算是比線控師有利,在解決完四名線控師後,忽然一陣怪風從背後吹來,我趕緊把背向前應硬是挪了幾公分,避開隨即而來的鋼製大劍。
被那東西掃到不是開玩笑!我往地上一滾,從背後抽出匕首,半蹲在地,雙眼閉上。
聽見呼吸,聽見心跳,我感覺我全身的血液都在蠢蠢欲動。怎麼回事?我應該已經放棄了身為殺手的一切才對,為什麼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是會一遍遍的想起教官說的每一句話?
呼吸降到最低,把手中的匕首舉起來,別對要取你性命的敵人心軟,一刀斃命,是你保命到最好方法。
唰!感覺匕首鋒利的刀刃劃過具有溫度的皮膚,滾燙的鮮血夾雜難聞的腥味衝入了腦海中,我一愣,那股腥味一下子讓我想起……那場戰役。
不要,我不要!
噗!只是短短的一個呼吸停頓,穿透肩膀的箭頭引出了疼痛、引出了我心中最深處那份保命的反射慾望,我幾乎是下一秒拔出了箭頭反射回去,不遠的悶聲提醒我目標已中箭。
箭頭傷了右手,我花了一些時間讓我自己習慣左邊,身上的傷口又在這過程中多了幾道,反正是小傷口,我也不在意。
況且,等我習慣了左邊,原本應該有十人左右的團體已經被我殺到剩三個人。四人被我近距離割喉而死,一名弓手被自己的箭射死,另外兩人也被我攻擊到全身多處骨折,不得動彈攤在一旁樹下。
剩下的三人都是難纏的對手,我一邊閃躲,一邊觀察森林深處的那名線師。他正在和萊亞的線鬥的不可開交,其實我大可以割斷那人的線,但我卻想要親自見見那人,沒多少心思放在和三名武者的戰鬥上,抓到一個空隙殺死了一名武者,我跑進了森林之中。兩名僅存的武者會追來的,因為他們的使命就是保護好那名黑暗中的線控師。
但能和萊亞鬥成這樣,也不簡單。匕首向後一架,擋下了一把似乎是細劍的攻擊,擦出的火花一瞬間在彼此之間迸發出來,成了黑暗中一點明顯的光芒。
或許是這點光芒,輕微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我偏了偏身體,躲過射來閃著銀光的飛刀,並且反身把匕首往來源射了出去。匕首上的紅光讓我可以看見它穿透了一名躲在樹稍的旅行者,釘上他身後的樹幹。
解決完所有武者後,我發現灰色的線正如潮水般退去。發現了嗎?我猛然奔跑了幾步,躍上一顆數人合抱的樹幹。面前應該是線師所在的地方,但已經沒有任何人影,我四處張望,發現灰線的交集已經退往森林的更深處,速度之快,不久灰線已退的只剩下稀稀疏疏幾縷就算砍斷也不會有太大傷害的絲線。
望向萊亞營地的方向,剛才專心戰鬥沒有發覺,現在沒有殺人的慾望後才聽見不少從營地傳出的刀劍撞擊聲,其中也夾雜著不少哀嚎,就是不清楚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或許是敵人的,因為萊亞已經掙脫了灰線的束縛,開始參與戰鬥。看著卡赫及磊克的線也在其中,我思考了一陣子,決定轉身追了上去。
不是為了艾維旅行團,而是為了卡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下定決心,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卡赫,如今,我再也不想失去另一個卡赫。
那名線師應該屬於遠距離戰方面較敏捷的戰鬥類型,因為他逃跑的速度實在有夠快,就連全天使集團跑步最快的我都要花上七成的速度去追才追得到。
但這也說明了我追得上他,我匕首一揮,斬斷附近所有灰色的線,一聲悶聲在前方傳來,同時間也有一陣凌亂的步伐暴露了我對他的傷害。趁機追上他,我手持匕首,不帶一絲情感的往他暴露的身影刺去。
我很訝異我可以擁有如此平靜的心情可以去做這種事,朦朧的記憶中這似乎是在我執行任務時才會有的心情,但此時,我已不再執行任務,我是名自由的旅行者。為何我還會有這種心情?
沒有人能替我解釋,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懂這一切,明明不想再去殺人,卻在三個月後的今天又奪去了近十條人命。難道我逃不過殺人的宿命嗎?
等我回神過來,那名線師已被我砍斷了心靈之線,如斷線的傀儡般倒臥在地。
灰色的線化成了光點,接著蔓延到全身,激起我最深處的傷痛記憶。我壓下心中的紊亂,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回到營地,戰鬥也被萊亞打理的差不多了,他把幾名俘虜捆挷在一起,見到我後疲憊的問:「你剛剛去哪裡了?」
我脫下斗篷照實回答:「森林裡。」
萊亞見到我被箭頭射中的肩膀皺了皺眉,欲言又止,他最後說:「沒事吧?箭頭有毐嗎?」
雖然知道他這麼問是出於關心,但我依舊沒耐性的回他:「我有沒有事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你的團員,不用對我這麼好!為什麼這麼多傷兵裡你偏偏要問我?」
「銀梓大哥,萊亞大哥只是要關心你而已啊……」
心中一緊,我猛然回頭發現卡赫正拿著清水和繃帶站在我身後,臉神有些呆滯,剛剛那些話他到底聽進多少?
我低下頭,沒來由的不想讓卡赫看見我的臉,抓起卡赫手上的繃帶,我飛也似的逃離出卡赫的視野。
問什麼一旦面對上卡赫,我所有的偽裝都會不自覺地放下?難道我把它和之前的卡赫重疊了嗎?明明是不同的人……
肩膀上的傷口在抽痛,我用繃帶包紮止血並不能止住疼痛。我蒼白著臉旁,如無親的浪子一般攤癱坐在某頂帳篷外。其他艾維旅團的團員正忙進忙出替團員們療傷,沒有一個會來望我一眼。
「你還是去洗洗傷口吧!」萊亞站在前方,我由下往上看,看到他額外高大的身軀有張擔憂的臉龐:「樹林裡有敵人對吧?要不是你,可能我剛才已經被人暗算了!謝謝。」
「不用謝,其實我大可以在一開始就告訴你,但我沒有,因為我想看你被人抓住的樣子。」我冷漠地對他說:「我是在陷害你,你不用對我道謝。」
「但你還是沒有等他包圍網完成。」
一抹溫柔的笑容出現在在萊亞臉上。我一怔,望著萊亞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太像了!那近乎大男孩的笑容讓我想起了卡赫,不論之前或者現在的卡赫,都對我露出過這個笑容,為什麼……你們會這樣做,是代表了什麼?
「所以你也算救了我的命。」萊亞將笑容收起,恢復到原本的平淡。
我沒有說話,讓沉默佔據我和他之間,很久很久,直到他聽到其他團員的呼叫,才轉身離去。走之前他又說一遍:「去洗傷口,不然會感染。」
我沒有聽他的話,也沒告訴他對操線師來講,這種傷口只要三天就可以癒合,再加上我身體受過訓練,傷口癒合速度稱得上「可怕」,到明天下午,就可以恢復八成只剩下疤了。
夜還是黑的,在沙漠與森林的交界只有火堆發出的一點光亮,其餘仍舊是黑到讓人暈眩。
讓人暈眩也罷,這黑暗帶給我的是寧靜,是我最初的依歸。
因為在我出生之時,我的一生已經奉獻給了黑暗,同理,直到我死,黑暗是我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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